解禁(2 / 2)

臣困天子,这样的罪名是诸将不敢担的。

李霁正色道:“朕病笃期间,多赖诸卿忠诚戍护,尽力职守。”

这是给此事定性,禁军对玄元殿的围困是太后懿旨,但皇帝既然说这是戍卫,那便不打算在此事上为难了。

诸将这才松一口气,侥幸告退离去。

李霁拂起帷帐,步履匆匆地入了内殿。阿环听他的话,乖乖立在帐后。他见她目光懵懂,从帘隙间悄悄指众臣离去的背影:

“为首的是武阳侯,朕的舅舅,卫尉是曾经戍边的大将曹言,郎中令、左右中郎将,还有守卫长安的北军,掌管北军的中尉不曾参与到玄元殿戍卫中,遂没有来……”

话说到一半,眉心一跳。当真要叫她知道这么多?

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有些昏了头。方才昏暗的宫室里,她温热的泪水在他的手心里滚动盘桓,她向他奔来时雀跃轻促的屐声,迷惑了他。

“认不清也不必勉强。”他为自己找补。

阿环点一点头,似乎被这一串介绍吓怯,李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,心头有些惆怅。

从前不是没有想过,有朝一日倘若要有一个女人与他共受朝拜,一来要叫她处事贤德,不能骄纵。二来则必须提防她过分干预政事,首犯则斥,再犯则罚,再叁犯禁,就别怪他势必要翦除威胁了。

可是眼前这女人,温柔安分得有些过头了,竟叫他这一套自认为天衣无缝的构想,无处可施。

宫中嫔御位同侯爵,是他的女人,更是皇朝女官。执事宫廷,总该多懂一些,别叫人轻易陷害。他既怕她知道的太多,又怕她一无所知。

禁军撤退的消息很快传到前朝。从锦章殿传来的臣子请求觐见的折子,如雪片般飞来。李霁除却恢复向太后的晨昏定省,群臣几乎一概不见,只在闲暇时亲笔安抚回复。

唯独御史大夫商吉以及几位太后近臣的奏章,压在案头几日不发。最后才下令召见。

商吉上的是辞呈。他下了激流勇退的决心,但多日来未见皇帝批复,倍感忐忑,不料突然成为皇帝面见的头一个臣子。

宫人领他登上沧池旁的高台。

风萧水寒,商吉自知当初向太后举报皇帝赦免事,自己是罪魁祸首。皇帝如今安然无恙,而他凶多吉少,心中愈发惶恐。

皇帝坐在台上,穿着常服,观赏苍碧的池水边枫红菊瘦,笑着与身侧的一位清丽出尘的宫娥闲话。

看上去温和安适,举动闲雅,与寻常贵族郎君无异。

见商吉跪拜谢罪,皇帝颔首道:

“朕知卿惶恐,所以特意见你。当初赦免赵、王二人的事情,即便瞒得了一时,难道太后将来就不知道吗?”

商吉鲜见这样的皇帝。年轻的君王面上难得恬淡,无喜无忧:“你匡正廷尉的判决,也是职责之内。御史大夫不就是如此行事吗?毋须不安,这辞呈朕就当不曾见过。”

言罢,领着那宫娥徐徐离去。商吉伏在地上,心里头不是滋味。如今皇帝转危为安,做小伏低,连朝政都放权于太后,不敢领受他的辞呈,情理之中。

可是太后总归要老的,而陛下终有如日中天时候。

他怨恨太后鸟尽弓藏、兔死狗烹。当年她还是美人时,宫里的事情尚还让他知会,如今一手遮天,竟也不给他安排后路。

今上的后宫过于清净,叫他连攀附的门路都无迹可寻。他盯着那宫娥窈窕的背影,凄凉中仿佛看见一根摇曳的救命稻草。

“前朝后宫,有时可真是相互勾结。”带阿环回到玄元殿,李霁在六博棋盘前坐下,四下无人,他脸色一沉,恼怒地说。

阿环看他神情,对朝政事不敢轻易置喙。

他紧拈着象牙的博筹,用力敲在鎏金铜棋盘上,心事重重道:

“今日见这个人,倒是让朕想起从前事来。朕幼时和宫人玩捉迷藏,躲进两道宫门之间夹道的树丛里。结果宫门落锁,将朕困在了里头,到晚膳时,宫人四处寻朕不见,吓得惊慌失措。”

“太后知道这事怒不可遏,要处死朕的侍从宫人。朕为他们求情,太后不肯。这时候太傅再叁叩拜说,‘殿下年纪轻轻,即有尧舜宽仁厚德之心,是社稷之福祉,恃德者昌’。太后听了这话,思忖片刻,竟也不罚了,只将为首宫人遣出宫廷。”

“一月后,先帝见朕时,命人在殿中悬挂一副画,一个稚童站在穿戴华贵的妇人面前说话,身旁跪了几名黄门。朕很惊讶,问,上面这个孩童怎么穿着我的衣服?先帝答,小皇子,你的仁名已成一段佳话,遍布朝野民间了!”

李霁轻掷嵌红玛瑙的十八面骰子,往事云烟般浮现在眼前,唇边终于露出半带讽刺的笑意:

“前朝后宫,里应外合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,机关算尽。”他话锋一转,图穷匕见,“嫔御和大臣暗通有无,置天子于何处?先帝宽仁,朕却不愿意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本朝后宫里头。”

他推动白玉棋子,落入盘中,抬眼投来灼灼的目光,意味深长:“阿环,你说呢?”